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□ 張長國

1947年的農(nóng)歷臘月初六一大早，風(fēng)像刀子，吹起地上的干雪粒子，刮到人臉上，打得生疼。

在魯西南空曠的平原雪野上，只有幾棵落光了葉子的干樹在北風(fēng)中顫抖著。小王莊村外的大路上，村民“二憋虎”肩膀上搭著個空蕩蕩的糧袋，正走在凍得滿是裂紋的土路上，他是去借糧的。他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，但還是掙扎著往前趕路。要不是那股從胃里翻上來的酸水一直頂著，他也不會起這么早去借糧。1947年的魯西南，水、旱、蝗、匪輪番上場，別說一般人家，就是勤快的地主，家里也幾乎沒有隔夜糧了?！岸锘ⅰ奔依镅劭淳鸵獢啻?，他想起父親臨終前的話：“要有了困難，就去找?guī)资昵敖幌碌呐笥选≡?0里外鎮(zhèn)上的好友劉老板?！?/p>

劉老板家是開雜貨鋪的。“二憋虎”的父親和這個劉老板兩人是光著屁股長大的交情，后來一個種地，一個經(jīng)商，雖不經(jīng)常來往，但情分應(yīng)該還在，借幾斗糧食應(yīng)當(dāng)不在話下。

晌午的時候，“二憋虎”終于走到了劉老板家那扇黑漆大門前。見到故交的兒子搭著空干糧袋來了，劉老板顯得有些意外，但還是趕緊把他讓進了屋里?！斑€沒有吃飯吧！大冷天，先吃飯再說。”說罷，他朝里屋喊了一聲：“孩他娘，趕緊做飯，老家的二侄子來了！”不一會兒，飯端了上來。一盤咸菜，還有一盆熱氣騰騰的紅皮地瓜。“唉，這年成不好，咱這鎮(zhèn)上有些人家一天就吃兩頓飯，有的連兩頓飯也保證不了?！眲⒗习宓囊环挷]有讓“二憋虎”聽到心里。他的眼睛盯住冒著熱氣的地瓜，從早上起來到現(xiàn)在，走了20公里路，還沒有吃飯。他顧不得燙，用手拿起一個最大的地瓜掰開，在手里掂了掂，便開始剝皮。他熟練地將橙黃的地瓜瓤送進嘴里，香甜軟糯，滿口生津，然后將剝下來的紅褐色地瓜皮，隨手放在了木紋開裂的八仙桌面上。有兩塊地瓜可能因為天冷，被凍得有些發(fā)黑，即便煮熟了，依然能看見黑斑。“二憋虎”就把黑的地方揪下來，一塊、兩塊……很快，他面前的桌面上，便堆起了一小堆地瓜皮和那些黑斑地瓜瓤。

他吃得正香，卻忽然感覺到對面的劉老板停下了筷子?！岸锘ⅰ碧痤^，只見劉老板正看著他剝下的一堆地瓜皮，眼神復(fù)雜。劉老板自己拿起一個地瓜，沒有剝皮，而是連皮一起吃了起來，連地瓜兩頭的蒂也吃了。吃過地瓜的都知道，地瓜蒂都是瓜筋，有些發(fā)澀，不好吃?！岸锘ⅰ庇行┎唤猓纯磩⒗习迕媲翱帐幨幍淖烂?，說：“大叔，地瓜皮地瓜蒂怎么也吃了？”劉老板慢慢咽下口中的食物，放下地瓜，用一種平靜卻不容置疑的語氣說：“二侄子，我這輩子，吃地瓜就從來沒吐過皮?！薄岸锘ⅰ币汇?，沒明白這話的深意。劉老板繼續(xù)說著，聲音不高，卻字字清晰：“這地瓜，是好東西?。∶鞔睦献孀陉愓颀垙耐庋髤嗡螎u千辛萬苦把蔓子引到咱中華，幾百年來，從種到收，要經(jīng)過多少道工序，要流多少汗，才能結(jié)出這么個果子，養(yǎng)活了咱多少人??！這樣的年月，連皮一起吃，才叫不糟踐糧食。你不知道，這鎮(zhèn)子里，有多少人連地瓜皮也吃不上……看來，你家的生活還沒有到吃地瓜皮的地步?！甭牭竭@話，“二憋虎”的臉霎時像霜打的茄子，比自己嫌棄的地瓜皮還難看。

劉老板沒有再提借糧的事?！岸锘ⅰ笨罩肿咴诨丶业穆飞?。他感覺，自己的心比肚子更空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