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 來源: 菏澤日報 發(fā)表時間: 2022-07-13 10:13
易 文
公元1501年(明弘治十四年)的九月,時值深秋,中原大地一片金黃,豐收在望,而明朝的西北邊關卻已是寒風凜冽,一派蕭瑟景象。
此時此刻,一支不大卻整齊的隊伍正日夜兼程,從地處中原的山東單縣趕往位于西北邊陲的固原。他們在荒無人煙的曠野上逆風前行,就像一葉小舟在汪洋大海上飄蕩。
領隊的是一個老者,他須發(fā)皆白,卻精神矍鑠,充滿智慧的眼神犀利而又堅定地望著前方。
這位老者,就是剛剛被孝宗皇帝下詔啟用,擔任戶部尚書兼右副都御使、總制三邊(延綏、寧夏、甘肅)軍務的山東單縣人秦纮(1426—1505)。
越往前走,四野越荒涼。故園東望,他耳旁又響起鄉(xiāng)親們的囑托,身上又多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。他不能不急著趕路,韃靼鐵騎南下,邊關烽煙四起,無數同胞正在北方游牧民族的鐵蹄下掙扎……他知道,這是他今生最后一次為國出征了——他已經是七十六歲的老人。
漫漫西行途中,他不時回顧起自己七十余年的人生經歷,雖說不上波瀾壯闊,但也的確不虛此生了。
景泰二年(1451),秦纮考中進士,授南京御史職務。
自此,雖一生數次沉浮,然為國為民初心始終不改。
他性格剛直,勇于任事,為官清廉,與權奸斗爭相當堅決。初到南京,便捕治了橫行不法的太監(jiān)傅鎖兒。又上疏諫止朝廷去江南采集翠鳥毛和鮮魚。因此受到權貴的忌恨,不斷有人以惡語中傷。適逢遇上考察(明代考核文官的方法),被貶為湖廣驛丞。
天順(1457年-1463年)初年,秦纮經御史練綱推薦,出任雄縣知縣。王府奉御杜堅在雄縣借捕捉天鵝之機橫行不法,秦纮將其爪牙捕獲予以杖責,結果被杜堅誣陷,捕下詔獄。雄縣百姓五千余人到北京為他喊冤,秦纮因而被調為府谷知縣。
明憲宗即位后,秦纮歷任葭、秦二州的知州。后因母喪離職,州人請求留住秦纮。服喪期滿后,秦纮回任舊職。旋即升任鞏昌知府,轉知西安府,再升為陜西右參政。岷州少數民族叛亂,秦纮率軍三千將其擊敗,因功增加一級俸祿。
成化十三年(1477年),秦纮以右僉都御史之職巡撫山西。慶成王之子、鎮(zhèn)國將軍朱奇澗貪暴成性,強取豪奪,草菅人命,多任巡撫不敢過問。秦纮到任后,立即上疏揭發(fā)朱奇澗的罪行。結果反被朱奇澗的父親慶成王朱鐘鎰誣告下獄。憲宗難違慶成王的意愿,將秦纮逮捕交法司處理,事情查無實據。而內宮尚亨查抄秦纮的家,僅得幾件破衣服。尚亨將此事奏告憲宗,憲宗嘆息道:“秦纮的清貧竟到如此地步嗎?”這樣的人怎會是貪腐之人!于是賜他一萬貫紙幣,并削去朱奇澗等三人的爵位,慶成王也被削奪三分之一的俸祿。
難忘與權貴斗爭的經歷,更難忘守邊御敵的崢嶸歲月。
憲宗改命秦纮巡撫河南,又調巡撫宣府。宣府為明九邊之一,地處防御韃靼入侵的前線。秦纮到任后,修城堡、練士卒,使宣府、大同邊備增強。
成化十七年(1481年),韃靼小王子率數萬騎兵入侵大同,長驅直入順圣川,劫掠宣府。秦纮與總兵官周玉奮力迎擊,擊退小王子。不久,小王子劫掠興寧口,秦纮等又與之接連交戰(zhàn),迫使其退去,并追還被搶掠的物資。憲宗親下璽書,褒獎秦纮的功勞,升其為都察院左僉都御史,仍巡撫宣府。
隨后,秦纮入朝理都察院事,調升為戶部右侍郎。內閣首輔萬安驅逐吏部尚書尹旻時,借機誣陷秦纮是尹旻的同黨。秦纮因而被降為廣西右參政,后升任福建左布政使。
弘治元年(1488年),在吏部尚書王恕的推薦下,秦纮升任左副都御史,監(jiān)督漕運。
弘治二年(1489年),秦纮升右都御史,總督兩廣軍務。針對兩廣的情況,秦纮向明孝宗上疏三事:削奪鎮(zhèn)守太監(jiān)和武將的權力。太監(jiān)、武將分鎮(zhèn)各地并兼理民事,干擾地方司法,甚至擅殺無辜。有的還依仗皇帝威勢,縱其家人非法經商謀利,擾亂了正常商業(yè)流通,與民爭利。秦纮奏請朝廷革除天下鎮(zhèn)守太監(jiān)及武將兼理民事的權力;各總鎮(zhèn)府的賞金庫,金錢出入漫無節(jié)制。秦纮提出各鎮(zhèn)府的財政必須由御史審計檢查,杜絕貪污之源;從根本上解決兩廣地區(qū)民風不正、匪盜猖獗的問題,提出編制保甲,設立禮學,以絕盜源,以振文風。
對于秦纮的建議,孝宗全都允準。恩城知州岑欽進攻田州,趕走田州知府岑溥,與泗城知州岑應分據其土地。秦纮率軍入田州,驅逐岑欽。岑溥返回知府,秦纮留官軍駐守,平定了內亂。他又遣將討平黎族叛亂者陵水、瑤族叛亂者德慶。
秦纮在兩廣的整頓觸動了權貴的利益,引起他們的不滿。安遠侯柳景在兩廣軍鎮(zhèn)時,貪污軍餉,屠殺良民,被秦纮揭露而下獄。柳景在獄中反誣秦纮殘暴淫虐。孝宗令嚴加審查,結果毫無佐證,法司判處柳景死刑。柳景與孝宗庶母周太后(孝肅周皇后)家是姻親,因此,周太后在孝宗面前替柳景辯白。孝宗聽信讒言,令將秦纮逮進京審問,結果證明秦纮清白無污??丛谥芴竺嫔?,孝宗將柳景削爵閑住,秦纮也被罷官歸鄉(xiāng)。秦纮的罷官,引起了朝野上下普遍的不滿,以吏部尚書王恕為首的百余名官員聯(lián)名保奏。數月后,秦纮才被改為南京戶部尚書。
弘治十一年(1498年),秦纮托病辭官。
至此,就回到本文開頭我們所描寫的場景了。
弘治十四年(1501年),西北邊釁又起。韃靼鐵騎侵入陜西花馬池,在孔霸溝大敗明軍,直抵平涼,西北震動。孝宗以秦纮久著威名,雖年老但仍可任用,起授他為戶部尚書兼右副都御史,總制三邊軍務(三邊總制)。
秦纮聞命后,以七十六歲高齡星夜馳抵固原,擔負起總制三邊,鎮(zhèn)守西北的重任。他到任后,首先察看了延綏、固原、寧夏三鎮(zhèn)的形勢;到戰(zhàn)場祭奠了陣亡將士的英靈;上奏并記錄為國捐軀的指揮朱鼎等五人,撫恤戰(zhàn)死者的家屬,逮治了敗將楊琳等四人之罪,更換守將;挑選壯士,興設屯田,重申號令,使軍威大振。
其次,他重新調配了三鎮(zhèn)防務,強化了各鎮(zhèn)的管理。三鎮(zhèn)以固原地處最前線,只要固原穩(wěn)固,其他各鎮(zhèn)便可虞。秦纮首先增加固原守軍數量。修繕城廓,招徠商賈,繁榮經濟。自己駐在固原,穩(wěn)定全軍之心。使固原巋然成為一大重鎮(zhèn)。臨洮、鞏昌、甘州、涼州邊軍原先皆輪番赴延綏、固原防邊,勞軍傷財。秦纮令各鎮(zhèn)返歸本鎮(zhèn),重新選拔知兵宿將防守其地,人以戍為家,軍以將為命,不再輪番遠戍。
其三,開墾荒田,屯墾助邊,秦纮見固原以北延袤千里,閑里數十萬頃,便沿邊每二十里筑一堡。每堡五百人,一邊戍邊,一邊墾荒種地。軍人不足則自內地募人,歲得糧五十萬石,完全滿足了官軍所需。
其四,修筑三邊城堡一萬四千余所,垣塹六千多里。
最后,秦纮在任上又創(chuàng)制了戰(zhàn)車“全勝車”,戰(zhàn)時可以御敵,平時可用于運輸,頒行諸邊,使西北邊務大為整飭。
史稱,秦纮“在事三年,四鎮(zhèn)晏然,前后經略西陲者莫及”。
邊患,一直是懸在大明王朝頭頂的“達摩克利斯之劍”,尤其經“土木堡之變”,明朝對北方游牧民族更是全面轉為防守。邊患嚴重消耗了明朝的國力,最終的亡國其實也與此關系密切。因此,守邊有大功的秦纮被譽為“明朝最后的長城”。
弘治十七年(1504年),秦纮以功加官太子少保,召還朝中,掌管戶部事務。秦纮以年老多次請求致仕,孝宗獲準,下詔賜敕書,命他乘驛車返回家鄉(xiāng)單縣,月糧供應和奴仆歲役一如舊制。
弘治十八年(1505年)九月,秦纮在故鄉(xiāng)逝世,享年八十歲。明武宗朱厚照按例賜其祭葬,追贈少保,謚號“襄毅”。
正德五年(1510年),秦纮的家奴因對秦竑的內弟楊瑾不滿,借秦纮送內弟火炮之事向校尉告密,誣陷楊瑾收藏違禁軍器。權宦劉瑾歸怒于秦纮,抄其家,什么也沒有得到。言官張九敘、涂敬等又承劉瑾之意彈劾秦纮,士大夫對此事嗤之以鼻。
獨臥孤村不自哀,尚思為國戍輪臺。
秦纮始終以國家社稷為重,他披甲戍邊時雖年近耄耋,明知任期不會太久,但考慮問題仍著眼長遠,不搞政績工程和短期行為。固原為軍事要沖,是平涼、慶陽、臨洮、鞏昌的門戶,而城市狹隘民眾困窮,兵力單弱,商販不來。秦纮為此擴展城郭,招來商賈,發(fā)展教育,建議改為州,而自己不怕危險和艱苦,留下調度管束。
秦纮見固原向北連綿千里,閑田數十萬頃,曠野接近邊境,無城堡可依托。主張于花馬池向西延綿至小鹽池二百里,每二十里筑一堡,堡周長四十八丈,役使士兵五百人。固原向北綿延各處也各筑屯堡,招募人丁屯種,每頃交賦稅米五石,每年可以得到五十萬石。秦纮又憑自己所想制作戰(zhàn)車,取名為“全勝車”。孝宗下詔將這種戰(zhàn)車的形式推行于各邊塞。經過三年治理,四鎮(zhèn)安逸,前后治理西方邊陲的都沒有他的功勞大。
秦纮清廉忠直異于常人,妻子兒女連菜湯麥屑做的飯也常常吃不飽。他性格剛毅果敢,勇于除害,從不為自己考慮,士大夫不管認不認識他的都稱贊他為偉人。在兩廣被逮捕時,他正在商量征討后山的賊寇。將軍事處理完畢,從容上路,儀仗及車后侍從一點也不馬虎,越過山嶺,才脫去官服束手就囚。他對官吏、將校說:“西廣少數民族雜處,總都體制尊嚴,突然被逮捕,有損國威,現在已經越過山嶺,就是真正的囚犯了?!彼幚韱栴}就是如此莊重得體。
秦纮為官非為職務級別、個人利益,只求為國盡忠、為民造福。在修堡屯田這件事上,時任寧夏巡撫劉憲極力阻撓。秦纮給朝廷上奏,愿意與劉憲對調。只要對國家有利,功不必在我。
比起秦纮的高風亮節(jié),不僅僅是劉憲,那些庸庸碌碌、不思進取,遇事只會推擋,年紀輕輕就萌生退意的現代人都應該臉紅。
秦纮御敵得力、守邊有方,他的修堡、屯田、招商等發(fā)展經濟的守邊固防思路,對于后世的鞏固國防和邊疆治理都有很大啟發(fā),我們國家如今的邊疆治理模式與之一脈相承。
明末史學家談遷曾經感慨:秦纮“屢挫不屈,惠澤及民,始終全節(jié),稱一代完人”。《明史》贊其“文武兼資,偉哉一代之能臣矣”!就連他曾經彈劾過的宦官汪直,都對他佩服得五體投地:他能彈劾我,我因此稱他為賢人。
《明史》中有不小的篇幅為秦纮立傳,在那些冷靜客觀的語言背后,隱藏著他靈魂的高貴和人性的光輝。它給后人講述的,是一個關于勇氣和決心的故事,是一個面對復雜處境不屈不撓、始終堅持信念的傳奇!
五百多年過去了,歷史的風沙掩埋了無數的忠骨,可是他們的精神不能被埋沒,他們偉大的人格力量不能消失,他們留給后人的寶貴精神財富值得世世代代珍視和運用。作為一代偉人,秦纮的歷史價值顯然是被低估了——那么多的紀念廣場、紀念園,可曾有一個屬于他?!